01
最后一根笔被放进收纳箱,桌面上除了属于公司财产的电脑,还剩下闵玧其亲自从宜家买回来的便利书架。摆在左上角,主人不是左撇子,唯独想拿什么的时候习惯先伸左手。书架和电脑边框还有一些没撕干净的便利贴胶痕,除此之外,闵玧其留下一份见面礼送给即将继承他办公位的新同事。
一盆多肉,闵玧其养了五年,在送给同组的金南俊还是赌一把它能遇见更好的良主之间闵玧其选了后者。毕竟前者路数已定,他曾经把小花盆放不下的移出来一部分送给金南俊,两周之后金南俊跑来主动请罪,问他多肉植物在两周不浇水的情况下能活多久。那时闵玧其把金南俊从能够托付小生命的名单里剔除,果断地画了叉。
除了破坏的能力,闵玧其也打心底里承认金南俊的工作能力。虽然不知道会坐坏哪把坐凳,但继他之后成为ZA公司的广告总监,这一把,会变成金南俊小半生里最坚固的椅子。
交接工作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多少需要准备的。收拾办公桌面竟然变成最费时的一步,不知道进行到哪里闵玧其就得停下来回忆,咖啡杯留在桌面的水渍他擦了好久才变干净,还是留下一圈淡淡的棕褐色圈痕。金南俊站在他身边,闵玧其收收停停,金南俊也跟着叹气。
“闵总监,真的要走?”
闵玧其又看了圈桌面,确定没什么落下了,最后把笔记本盖在收纳箱里,“辞职书都交了,还有退路吗?”
桌面还躺着一些橡皮屑,闵玧其伸手拨掉,又珍惜地摸了摸。就这样告别坐了五年的工作桌,整理完工了,又陷入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
“挺突然的,真的。老板没来劝你,飞了三四个邮件交给我劝。”金南俊抱着手又长呼一气,他也很不舍。
论业务能力来说,经手闵玧其的方案从来没让公司失望过。业界也普遍认可并看好这位年轻的广告策划人,有时候也能负责创意,前两年收到过一些来自海外公司的橄榄枝,有的薪水是现公司的两倍,有的干脆让他自己开价。闵玧其一一拒绝,他英语还不错,但仍然让海归金南俊替他措辞回复。
组里的同事也对闵玧其要离职的事感到可惜。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闵玧其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虽然优秀,但离止步于此的程度还差得太远。就这么下去再过几年,闵玧其说要出去单干,或许那个时候才能变得有些说服力。
真正的辞职原因其实谁也不明白,总觉得金南俊知道点什么,跑去问他,老好人金副总监只会哈哈一笑说人家结婚了,想什么时候走,时机都是浑然天成的。
闵玧其从没隐瞒过自己的已婚身份。他今年三十岁,四年前戴着戒指入职ZA公司,闵玧其二十六岁。部里组员不好意思直问,有人推算过他的结婚年龄,可能是刚结婚不久就出来工作养家的好男人类型,妻子或许贤惠体贴,毕竟闵玧其每天都带自制午餐。
流言蜚语止于某次组里年轻姑娘们真心话大冒险输了,领了惩罚斗着胆子来问闵玧其的婚姻状况。狗仔队们站在桌边忐忑地绞手指,八卦主角倒平静,云淡风轻地告诉她们他和他的另一半大四毕业就结了婚,对方二十一岁,一年前。见他反应不大,姑娘们胆子更大了点,又问他有没有妻子的照片。闵玧其转了转戒指,靠在办公椅背上沉思一会儿,说,如果非要有一方是妻子,或许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如今,科学技术已经达到能让男性受孕,在同性婚姻已经较为普及的现代社会,闵玧其做了号召性别平权的一员。他也不是天生喜欢男人,只是恰好结婚的人是男人而已。午餐是他做的,餐盒是他买的,至于来接他下班的宝马轿车,不是他爱人,是他爱人派来的司机。
只知道他的结婚对象是男人,照片到最后还是没被公布。
本科毕业一年后,闵玧其入职ZA公司,此后事业稳步发展,两年时间爬到总监,两年后的今天又恢复出厂设置。活的很随心所欲,一意孤行的时候很多,是敢在会议上否决老板的角色。对于能让闵玧其刚刚大学毕业就决定修成正果的人物已经变成小传说,起先只流传在广告部,时间久了传到其他部门里,有心人在公司里碰见闵玧其,欠身说总监好之后总还要用余光再打量打量。
除此之外,闵玧其的发色也一度成为话题。进入广告部就职第一天,闵玧其顶着金发来,前脚刚迈进办公室大门,随即就被金南俊泼了一身热咖啡。
不是故意,只是凶手真的不小心。
金南俊戴着眼镜,看起来不像低智商犯罪;闵玧其也戴着眼镜,没镜片,出门前爱人说这样看起来好像更严谨一点。真近视对上假近视,闵玧其没能第一时间坐上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反而让公司内置的浴室先开了光。起初以为是他看不惯自己职场菜鸟发色张扬,有幸看到金南俊一周内打翻三次水杯后闵玧其才有所释怀。纵然他也没那么介意人际之间的过好与过坏,但有上班第一天就被同事给了下马威的风险,闵玧其还是会有些在意。洗衬衫的时候也小小地心疼了一阵,时隔很久闵玧其再穿这件,希望第一次和爱人遇见的某种玄妙的自然磁场能带来好运。他虽然不信这个,但对方那么说了,他也就做了。
不久后他换了当时流行过的奶奶灰,也染过很浅的蓝色。其实发根长出的新发还没那么显眼,闵玧其要换,别人劝不住,金南俊也劝不住,只能把闵玧其跌落的头发质量疼在心里。颜色换的频繁,同事之间渐渐习惯在闵玧其换了发色之后说股票又跌了,有段时间入职新人多,不明原因的新新小鸟们还会天真地以为广告部的传统项目是人人炒股,久而久之才知道说的是闵玧其的头发,毛糙的像跌破市值却仍然还在苟延残喘的风中残烛。
一团枯草,也有广受好评的时候。薄荷绿留的最久,一个月前还在头上安静生长。新发的黑衔接一点漂白过的淡金色,等新生的黑发能被轻而易举地看见时闵玧其才去补染。只补了一些发根,崭新的绿,和还留着的褪过色的绿连接起来,说不上的诡异感。
忽然染回黑发倒让闵玧其显得更突出了。并不反感他在办公室里做彩虹,都觉得他染发其实挺好看的,虽然偶尔也会被亮色发丝下藏着的三角眼盯的说不出话,但随和的时候,他端着马克杯细啜咖啡,反倒为他过白的皮肤添了些人气。
发现闵玧其不再喝咖啡在变回黑发之前,突然有天他宣布咖啡因毕业,储物柜里成盒的咖啡条拱手在办公室里派发。都以为闵玧其个人生活出了变故,本人却只解释说要好好对待身体了,三十岁,要开始考虑更多事情。
他长长的染发岁月和职业生涯随着同事们的饯别礼和道别声一起被关在门内,闵玧其抱着储物箱,没装多少东西,但放在里面的都很重要。
金南俊送他下楼,从八楼办公室坐升降梯走到写字楼门口,距离不短也不长,金南俊想帮忙替闵玧其拿箱子,闵玧其倒不太领情,执意自己能抱。拗不过,前副总监只能紧跟在前总监身边左右小心,否则闵玧其通讯录里备注叫傻瓜的人打电话来问罪,那样的场景会让金南俊一时分不清哪边才是傻瓜。
首尔的街道已经做好了迎接圣诞节的准备。出了大门,公司写字楼外的空地上已经竖起圣诞树,威风凛凛地立在广场中央。周围围起一圈白色安全绳,没什么作用,除了在树枝上挂寄语贺卡,没人会对一颗仿真松树做什么。树脚下堆着的礼物,闵玧其猜里面也只是泡沫板做了填充,只因为包装的一丝不苟,才营造出一种昂贵的错觉。
风有些大,出门时嫌麻烦没系扣子,现在只有收纳箱挡在胸前。风刀顺着衣领和袖口钻进去贴着皮肤继续流动,闵玧其的手臂立刻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十二月的气温已经降到最低,他只穿了条单裤,霎时有些后悔。
应该再穿厚一点的。他想。
闵玧其叹了口气,金南俊和他并肩而站,听见他叹气,又和他靠近了些。
以为只是短暂的送行,金南俊也把外套留在了办公室椅背上。平常他从写字楼上往下瞥,接送闵玧其的黑色轿车往往早他下班时间之前就停在门口,有时闵玧其加班,那辆车也只是停进公司的公共车位。今年年初开始就变得不那么准时了,闵玧其等车的次数越来越多,几分钟还好,迟到半小时,将近一小时的都次数不在少。闵玧其会等一会儿,随后多半会直接打车回家。金南俊之后就能从八楼窗户里看着那辆车匆匆开来,停下时车身歪歪斜斜,隔一会儿司机会从驾驶位上下来找人,然后打电话,再跺脚拍车门,最后不太高兴地坐回去把车开走。
金南俊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他们站在门口又等几分钟,迟迟不见宝马小轿车的影子。闵玧其收拾办公桌时就有意拖慢,坐上电梯前车就应该到了,看来今天不巧。
对金南俊来说,闵玧其离职这件事本身就不太美丽。碰上陪同前上司在暖气房外吹冷风,他突然觉得不太好过。两手交叉抱着手臂取暖,又稍微侧头看看闵玧其,“总说你固执不听劝,我还辩解说你是有自己的底线和目标,懂得坚持。现在看来好像我错的部分比较大啊。”
“又在说什么呢,金总监。”闵玧其被吹的有些瑟缩,回答声被风声压低了些,眼神还停在圣诞树上。早几天前开始给彩灯通电,ZA的写字楼建在首尔商圈,中心地段,除了来工作的上班族,二十代的年轻人也多聚集在这附近。前些日子被带红几家咖啡店,连带着附近商圈又火一把,被冠上所谓的打卡胜地。这阵热度还没过,紧接着圣诞节来了,一通电,附近商家跟着摆出圣诞装饰,节日气氛像颗炸弹忽地被引爆。广告部门的人心知肚明,这就是新时代电子媒体的力量。很好用,闵玧其不排斥,他也尝试过在电媒上开辟新路径,反响很不错。
“你这样真的不会给我现在送温暖的。”金南俊夸张地抖了抖,闵玧其颠颠箱子,没什么表情地白他一眼。金南俊不擅长演什么,很快露出老好人的笑容想化解,“ZA不是没产假,我们也不压榨有生育任务的员工,你应该都清楚。”
“我知道。”闵玧其把眼神收回来没再看哪里,只是放空。风断断续续地吹,他的黑发被吹起,在风中逆出一个有些叛逆的弯度,“身不由己,我不缺钱。”
“ZA倒闭了也轮不到你缺钱。”
这次轮到金南俊叹气。他没接着再说下去,但知道对方已经懂了。闵玧其和他之间,四年搭档说长不短,默契不少,尤其在话不说完这一点上心有灵犀。“我知道。”闵玧其又重复一遍,末了觉得不该对好朋友这么敷衍,又补充一句,“别担心,至少现在我觉得还不错。”
万事已成定局的最末尾,相劝太多反而显得客套又疏离。金南俊清楚这一劝只是闵玧其此去临别前的某个话题,寒风里吹着,不说些什么,气氛总是沉甸甸的。他也明白闵玧其不是表面看上去对他的成绩那么能够放手,本科毕业后两年就能获职ZA部门总监,他一定是有野心也有信心的人。优秀的资本和条件,足够长远的眼光,尽管脾气有些怪,但口碑确实不错。闵玧其的梦想绝不只是某公司的中高层管理而已,却在第四年提前宣告终结。只有金南俊知道事出为何,即使公司给出了最好的待遇面对这个问题,闵玧其也毅然决然地提交了辞职书。
又一阵猛风吹过,连金南俊都打了个哆嗦。算不上健美级别的选手,但也是保持了好几年锻炼习惯的健身爱好者,腹肌没有八块也有六块,感冒只喝泡腾片,也没多少生病过,现在竟然吹的有点想打喷嚏的欲望。
闵玧其早已经来了好几下,白晰的手腕露在大衣袖口外,关节发红,紧紧抱着收纳箱。指甲盖下淡淡地蔓出一点紫,围巾盖过耳朵,整个人极力缩起,愈发显得他身材更小些,寒冷中荒唐地诞生出减龄感。
即使是迟到也有些过分了,但金南俊不好开口,几度欲言又止。正打算让闵玧其回到写字楼大厅边吹暖气边等,闵玧其却把箱子递给他,让金南俊帮忙先拿拿。
金南俊接过收纳箱,没重量,闵玧其又用手肘碰碰他,金南俊看过去,对方已经掏出手机放在耳边,手指着自动门,示意他们进去等。
也会有这种把不说出口的默契感用在繁琐小事上的时候,金南俊立刻跟上闵玧其已经移动的步伐,自动门一开,暖气风扑面而来。金南俊又一抖,闵玧其也抖,这时浑身血液才感到再次流通了,呼呼地提供热量,是要这样啊,人的血要沸腾才能活。
ZA不是小公司,但也只占了写字楼几层。临近午休时间,一些员工已经下班出来吃午饭,看见闵玧其和金南俊都来问声好,闵玧其的电话还在忙音,金南俊一跨步把他稍微挡起来些,点头笑笑说你好,算替两个人一起应了。
这样来往几个职员,金南俊听到闵玧其呼吸的深度有些轻微的改变。他通话音量开的不大,但两人离得近,金南俊能听见电话被接通了。那边先说了句什么,闵玧其声音骤地沉下来,回答的语气不太友善。
“田柾国,公司门口接我,十分钟到不了就算了,不等。”
有些怒气,又有些自信。
随后又聊了几句,闵玧其最后说句挂了,很果断地按下挂断键,金南俊余光一瞥,刚刚结束的通话界面上,苹果系列产品特有的字体,备注安静地躺着傻瓜。
没等太久,闵玧其也没严苛到掐着表计时。两人在写字楼一层公共区域开的小食厅里坐了会儿,闵玧其没点东西,金南俊顺便买份午餐,拿铁和寿司拼盘,一盒沙拉,额外加了份餐包。闵玧其手机来电时金南俊刚刚咽下最后一口,在闵玧其接电话的间隙,他已经用湿纸巾擦过手,重新抱起箱子,站在桌边等。
“来了?”金南俊低头问,他眼神随着闵玧其缓慢的起立动作而升起,闵玧其点头说了声嗯,手机还挨在耳边,边说边向门口走。
出了门又一阵风,几番冷热交替的温差关照,金南俊还是打了喷嚏。一连两下,他侧过头去别开闵玧其的容纳箱范围又咳了咳,闵玧其拍拍他手臂,也不避讳听筒那边在不在听,“没事吧?”
金南俊耸耸肩,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闵玧其笑了一声,说你也挺别扭的,金南俊也笑了,还想回答,皮鞋快速踩过地面的踢踏声打断了他。
他闻声抬头看去之前闵玧其已经注视着皮鞋主人快步接近,电话到三人面对面站在圣诞树前才断。金南俊看着对方走过来,近了,维持笑容和他打声招呼。对方下意识把右手举起想握手,走到一半,看见金南俊还抱着容纳箱,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闵玧其的箱子,有些歉意地回了个抱歉的微笑,随后把箱子接到手里。
没了容纳箱的庇护,金南俊胸前忽然冷起来。闵玧其也从他身边走到对方身边,转身对他说回去吧,怪冷的,金南俊一摆手说身体挺好的,送你上车。
车停在不远处,走几步就到了。黑色劳斯莱斯,车身在寒风中闪着凛冽的银光。闵玧其顺其自然地坐上副驾驶,扣紧安全带后摇下车窗,他稍微探出些脑袋,金南俊还站在车外,后者凑近了些向驾驶座望去,“小田总,照顾好他啊,好不容易休息一下。”
“小田总”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向金南俊摆摆手,转而又做了个OK的手势。闵玧其的目光在两人间交换几番,最后向金南俊呀了声,“行了,谁照顾谁啊。回去吧啊,你也照顾好自己,椅子坏了能修,你倒下ZA就真的倒下了。”觉得自己措辞有些出入,闵玧其又改口,“ZA的广告部就倒下了。”
“接好我们部门。”这句说完,闵玧其和金南俊招手,金南俊也摇了摇,车窗又摇上去。引擎轰鸣启动,金南俊后退几步,那辆引起路人些许哗然的轿车从他面前扬长驶去。
闵玧其坐在车内,表情有些冷下来。开出去没多久就被红灯截停,闵玧其两手放在箱子两边,保证箱子不会从腿上翻下去,“小田总,让你照顾我呢。”
“挺得当的。你让我来接你,不是立刻就来了。”田柾国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撤下来去握闵玧其的手,后者躲了躲,还是顺着他的动作把手背贴进另一方手心。他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摩挲闵玧其无名指上的戒指,纯银指环被他的动作带着轻轻旋转,闵玧其有些不耐烦,握了握拳头,把田柾国的手心碰开一些。田柾国也不恼,等闵玧其的手指又舒展开了,田柾国再握上去包住,有力而温暖。
沉默了一阵,车载音乐放完一首,闵玧其被田柾国牵着,却不看他,只是扭头看着车窗外停滞的车流和过往的人群。他看到年轻男女在SNS上盛行的网红披萨店外一起自拍,天还亮,中午十二点多,两人拍完照片又亲了亲,不是拥吻,只是相互在脸颊上碰一下。闵玧其忽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没由来的酸楚感,他不明白这是羡慕还是嫉妒,亦或是两者都有。虽然他打了个电话,田柾国就能把会议交给秘书代理,抛下股东们来接他;知道他手脚容易受凉,用他自己手心的温度捂热闵玧其的手指;两枚婚戒时不时碰在一起,内壁刻着他们的名字。
即使是这样,闵玧其却被路人不经意间的爱意击垮些许。
田柾国也顺着闵玧其的视线看去,握着闵玧其的手又紧了紧。他没说话,把时间留给闵玧其,他知道闵玧其要有自己酝酿情绪的过程,只有音乐在两人之间流淌。
“田柾国,”风景又在闵玧其眼前流动,绿灯了,田柾国踩下油门,闵玧其被后坐力带的有些头晕。他缓了缓,又说:“结婚了你后悔吗?”
“没有。”
回答的斩钉截铁。闵玧其侧目看着田柾国,他戴着和自己配对的婚戒,左手正扶着方向盘控制行驶方向。
他今年三十岁,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的人是他的结婚对象,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就和他结了婚。
闵玧其觉得自己还算称职的女婿。但他本人不喜欢女婿一词,所以田柾国也不让别人用女性化的人称代词称呼他,尽管对方没什么恶意,但说出口来还是别扭。还在谈恋爱的时候,田柾国带着闵玧其见朋友,好哥们,谁跟谁,随口就喊了句嫂子好。闵玧其当下虽然感到不舒服,还是把眉毛定平忍下来,田柾国却有些愠怒,眼神暗下来说,他不是女人,不要这么叫他。
他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刺也没被拔掉过。但面对田柾国和他背后的关系还是把锋芒收起来,表演出一些习惯做承受者的样子,田柾国总对他说你可以不用这样对我,闵玧其回答他,我只是宝剑入鞘,还没打算卸甲归田。
让闵玧其心甘情愿收敛自我的除了田柾国不管不顾毕业后就和他结婚,这份偶尔偶尔会冒出来的愧疚,其他部分都来自于田柾国的家世。
田柾国,小田总,田氏集团的准继承人。大田对小田的伴侣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手脚干净儿子喜欢他就十万分支持。压力来自于田母,还停在很久之前,一个过传统的女人。寒门女子,遇上田父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临了结婚才真相大白。继而过上富太太的阔日子,有些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大田教小田无论对方是谁,决定对他好就要一辈子对他好,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即使渐渐变成了有些太计较的小女人,但她还是把大田小田照顾的身体健康,有时也会被田父说教,但大多数情况下,两个男人都对这个前半生有些太痛的女人宽容以对。
结婚第一年田母还没多太找闵玧其麻烦,随着田柾国在田氏子公司的地位逐渐稳固,闵玧其的事业也蒸蒸日上且发色越换越频繁时,小小的家庭纠葛开始了。
女人一辈子除了大男人和小男人,最挂心的就是小男人的小小男人。婚姻走到第四年,对谁来说都只是开始,田母却有些着急了:小田的家庭迟迟没有新生命。她当然不会怪罪自己的儿子,于是把莫须有的错全转移到闵玧其身上。闵玧其答应不会赶潮流做丁克家庭,只是现在他刚坐上ZA总监的位置不久,还需要些时间稳固。田母认为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要求他辞职,像她一样在家做全职后勤。
很多原因,很多感情,纠缠在一起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以为能逃脱世俗,面对时还是被挫败感如洪水般冲垮了。闵玧其让了一步,他不知道今后还要有多少次让步,他也只是从大邱来到首尔打拼,想闯一闯的年轻人之一。只是走进人生第二阶段的时间有点早,但对方是田柾国,所以算刚刚好。
放弃事业和野心,梦想,披荆斩棘从大邱考到首尔,却还是戒掉咖啡,染回黑发,到头做了家庭主夫,闵玧其开始觉得没什么,但最近变得不那么容易控制。冷风里又经历一次迟到事件,闵玧其的情绪突然爆发了,说话声音大了些,态度也不温和,和嘱咐金南俊时完全是两样。
“或许我是第一次跟你说,但我真的挺怀疑你们公司招人是不是抽号儿上岗的。”
车开出一段路程闵玧其才开口,话语间火药味浓浓。田柾国还是牵着他,左右看看后视镜,语气关切,“怎么了?”
“接我的人是你选的吗?”闵玧其问他,看见田柾国只是在看后视镜,虽然知道这是驾驶者的正常动作,但他不看他,还是感到一丝失落。
“小宋怎么了?”开出没多久,这条路段红绿灯颇多,车又停下来。田柾国得以看向闵玧其,发现对方眉头微皱,他不知道他生气在即将要说的这件事,还是过往的哪一个细节。但田柾国都会接受,闵玧其平常不是这样,特殊时期,他需要更多关照一些。
“不守时,我不喜欢这样。”闵玧其带着点怒气,“要不你自己打个电话问问?”
“平常没听你说过。”
“我现在说了,我现在不算平常吗?”
闵玧其的声音又大了点,田柾国没再回嘴,只是点点头,像是肯定,又像是否定。过了会儿,他把手从闵玧其的手背上移开,轻轻地放在对方肚子上抚摸。闵玧其瞬间被这个动作浇灭了,一下子泄气,把自己摔进轿车的真皮座椅里。很久,等到车再次发动,他缓和情绪再次开口:“我不是想那么说。”
“嗯,我知道。”田柾国温柔地应着,让闵玧其感到点羞愧,又因为他的手掌还放在自己肚子上,被提醒后把这样的羞愧心消磨下去一些。
“我只是想说,我知道他也只是实习生而已。但工作是他接的,工资也没少付给他,拿钱办事。啊,我说的有点黑道吧?”闵玧其这才笑了笑,调整姿势坐的舒服些,“所以规定了是几点就要几点来,不是第一次迟到了。如果做不到就不要拿不属于他的报酬。”
“你说的对,确实是这样。是我疏忽了,要辞掉他吗?”
田柾国想把手收回去,却被闵玧其按下来,索性就那么放着。闵玧其回答他:“不用。你警告一次,相信不会有第二次。”
“到最后还是我出马啊。”田柾国也笑了,心里萌生出一种被依靠的感觉,“为什么你不和他直说呢?”
“金南俊说迟到了找不到我在哪里,在车旁边又跳又跺脚呢。”闵玧其向后靠去,暖气烘得他有些发困,“他不会听我的。少让我生气吧,小田总。”
“嗯,对,少让你生气。”
田柾国的手就那么放着,音乐和暖气还在开,闵玧其又说了些公司的小事,类似于八卦,又好像分享一些已经不属于他的故事。起初还有头有尾,车开开停停,有些像摇篮,闵玧其的声音逐渐模糊了,唇齿间变成呢喃。渐渐地,只剩下音乐声,田柾国侧头看了看,闵玧其歪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黑发不是那么服帖地铺开。脸颊有些红晕,车厢内暖气给的太足,田柾国觉得热又不敢调低,他怕一点供暖不足闵玧其就要生病。
这位够坚强也够脆弱的广告业新星,如今悄悄落了,躺在他的副驾驶座。
那是他为了他专门换的座椅款型。
反正除了闵玧其也不会有谁坐上他这辆车的副驾驶,闵玧其说喜欢车标小金人他才买下来。小田总从小对钱没什么概念,闵玧其只是随口一提,买或不买是他的事。
少生气也不是没缘由。
从闵玧其不喝咖啡开始,又把头发染黑,金南俊比田柾国更早猜到闵玧其发生了什么变化。尽管现在已经变成不那么人尽皆知的事实,田柾国的眼神从闵玧其的睫毛一路滑到腹部,没什么迹象,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准爸爸的角色。
闵玧其怀孕三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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