玧其收到泰亨的信时,柾国准备吻她。 报童在门外喊她:阿佳,你男人来信!浓情蜜意到一半,玧其把柾国推开,随手披一件外套,小跑到门边取信。 柾国有一点很好,却在这里成为一点很坏。柾国最晓得识大体,为旁人着想,想到他一定会给报童看见因而叫玧其在她的孩子们之间丢了颜面,玧其开门前,柾国就躲在门板后面。玧其偏偏要站在门边与报童寒暄,她穿一条淡蓝色睡衣裙,乍一看正常,只有柾国知道玧其里面什么都没穿。他刚刚已经看见她胸前挺起两粒,把衣料子顶的不再单纯,他知道她上下里外就只有这一条裙子,原本他是想今天住下来,先和玧其做爱,晚上再吃她做的家常便饭。玧其太懂得拿捏柾国,哪怕利益关系明确之后,柾国也是心甘情愿给她拿捏的。 聊了好一阵,玧其终于肯舍得放走报童,柾国急急从门后将玧其抱住,玧其带着他走到床边,顺一袋桌上早扎好的面包,拉开一边窗帘,又向窗外呼唤报童。柾国吓坏了,一闪身躲到没拉开的一侧去,玧其开了窗,把面包递给报童,柾国这时起了报复心,手指隔着裙子就顶在玧其两腿之间,玧其随即浑身打了一颤。报童关切叫她:阿佳?玧其翘起脚来去踢柾国小腿,柾国不认输,就要把裙子连同手指一起戳进玧其的洞里。 玧其说:阿佳冷,要关窗了。终于真正将报童放开来,柾国没忍住,报童只跑出窗户一小段距离,柾国就在窗帘后笑了一声。玧其立刻把窗户窗帘统统拉上,转个身,直坐在窗沿边,用脚掌去踩柾国胸脯:干什么? 柾国握住玧其脚腕,将脚掌捧到手心里,抬起来,他一欠身,玧其的脚背就被他吻上。睡衣裙摆从大腿滑到小腹,她玩真空,觉得下身空旷破不适应,拢了拢腿,柾国竟上前将她抱起,她的这两瓣肉唇回报了柾国,吻到柾国的兄弟上去。干你,柾国说,拿上你的信,找个好姿势,干死你。玧其被他一句话引的全身一阵颤栗,她不听话,偏不要拿信,柾国说不拿就不拿罢,把餐桌上的面包水果拨到一边去,换成玧其躺上来,两条腿被柾国折到胸前,这一下,再没有什么遮掩。 柾国把信纸塞进玧其手里,命令她:念给我听。玧其觉得他是在使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命令她。她还没能拆开信封,柾国已经插进来。 玧其两手抖了抖,将信纸撕出个缺口。玧其嗔叫一声:不要突然……柾国又狠狠一挺进,话讲一半,全浓缩成册那。 在做爱这方面,男人比女人更懂得享受。柾国插的很慢,玧其觉得不满足,身体里给虫子啃的发疯,着了魔似地听话,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柾国干她,她给柾国朗读。 “阿拉小蜜猫,”玧其念道,“金太太,过的好不好?收到了你的牛肉干,肯定是刘记的产品,味道还是这么好。我很好,请你一切都要好。我很想你。” 念到“金太太”一处时,柾国刻意用力。问她:你是谁的金太太?玧其在这时候忽然找回该有的忠诚,回答他:谁姓金就是谁的,你姓金吗? 柾国不理会玧其的挑衅,叫她:田太太,这样好么?玧其摇摇头,不回答了,只嗯嗯啊啊地叫,柾国晓得她是在回避问题,要避开在这个问题上的碰撞,她不愿意回应他的这句认定身份的请求,闵玧其是个狠女子,这时候还要坚定阵脚。柾国心下一沉,不再要求玧其朗诵了,把她的信纸拿开,叫她快活享受这一刻。 他最终没有留在她体内。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仍然记得一丝底线,抽出来,让玧其的嘴巴来接下。之后又让她吐出来,柾国把手心递到玧其嘴边,玧其喉咙一动,把他的东西咽下肚去。柾国的手掌心完好如初,这也算是一种进入。他只好用大拇指替玧其擦掉嘴角残留的精水,对她说:你不必要吃掉。她令他感到这是她做的一种弥补,因为没有办法做他的太太,因为她与他上床做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柾国不晓得玧其是否知道其实偷欢于他而言是件快乐的事,在柾国意识到泰亨是个何其没用的男人,在他意识到金先生甚至不能给太太一个美好婚后世界,他让她出卖自己的身体来保全他在草原上的安危,意识到这一点,柾国难免要感到优越与快乐。 他去浴室招来一块柔软方布,玧其说那是她用来擦手擦脸的毛巾,柾国完全不理会,拿那一块布把玧其下身的水擦干擦净。等她全身上下也恢复到如同他手掌一样的归整时,柾国说:我有一件东西要与你看。玧其还坐在餐桌上,叫柾国抱她下去。他不听她指挥,自己也一跃坐上桌面来,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去掏口袋。玧其顺着他的手,目光也来到口袋,看见柾国拿出来一卷卷成小筒似的东西,中间扎了一根橡皮筋。他叫她伸出手,把这一条小筒放到她手里,说:打开看,但是不要哭。她好奇心一下高涨,把橡皮筋拆下,再仔细摸摸材质,原来是一卷相片。 相片展开来,顶头一张是草原劳改犯们的集体合照。玧其立刻看见坐在最中心的泰亨,看不清,她又把它拉近了看。柾国说换下一张吧,下一张就是泰亨的个人照片,玧其把合照抽走垫底,看到泰亨的特写,忽然笑了:谁啊,谁给他剪的头发,好丑。剪的好差。一边说一边扬嘴角,柾国低头,看到玧其把爱情全投在照片上,手指捏一把玧其腰侧上所剩无几的皮肉:现在近在咫尺的不是他,你看我吧。玧其瞪他一眼,柾国不再言语,又等到玧其翻去下一张照片,柾国忽然有些得意地说:都是他的照片。 玧其不再笑了。做劳改犯的泰亨在她眼前铺开,有一个他们学校的教工,她晓得,姓梁。更多的是与三台园的朴班主的合影。她早就晓得朴班主也一道被抓走做劳改犯,可国家这么大,她没想到的是,这么巧这么恰好地与泰亨分配到一处,距离这么近,看来泰亨已经与朴班主颇有情谊。她再翻,看到泰亨一个错愕的转身,后头朴智旻口腔鼓起,马上她就在泰亨的手里看到她给他买的肉干,朴智旻的嘴里正在咀嚼她的心意。玧其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翻到最后一张,摄影师抓拍到他二人站在大草原上面对面地吹风,泰亨的头发飞扬起来,眼神有些迷离。但他迷离的对象不是镜头,不是对着她闵玧其迷离的,他是对着朴智旻,发散出对她发散过的气氛。朴智旻背对相机,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似乎看见他背后长了双眼睛。这个漂亮花旦和她的丈夫在草原上正在发生什么她不敢想象,面对婚姻,女人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再何况面对伴侣,她是仅凭这一张照片就能断定泰亨迷离的心情的了。 不是她不要相信他,也并非是她质疑感情,可证据在此,玧其没办法欺骗自我内心。她看到这一张总算能解释她在照片中遇见朴智旻时心里不由自主的敌意,做一个天生的女人,身上少不了检测丈夫的雷达。她心内开始唾弃这两个男人:不要脸的,他们现在浑身上下流的血全是她拿尊严拿名誉换来的,他们怎么敢又怎么能呢?他金泰亨既然能在大草原上找一个男人用来代替她,也应该清楚她多辛苦才能给他换这么一点好处。几包肉干都能成为好处的这个地方,金泰亨不晓得睹物思人懂得珍惜,不晓得把好物藏好藏紧,竟然要把这一点好处再掰出几分分给别人,她觉得是自己被他掰成几瓣,其中一大瓣全停在朴智旻手中。可话又说回来,她比起这两个男人,早早一步就跨出界限去了。她为了金泰亨的这一个眼神把两个人恨不得粉身碎骨……又不对,她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换言之,如果没有他金泰亨这一出遭遇,玧其本身也做不出这样的选择。是有了金泰亨的前因才有了玧其的后果,纵然如此,当泰亨知晓这件事时,他会否选择原谅她呢? 无论会不会,她都是真心为了泰亨的。他不原谅她就是他金泰亨瞎了狗眼不晓得知恩图报,朴智旻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她现在就要恨,没道理她的献身付出换来丈夫在北方的草原上与南方的小花旦偷情。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她边想又生气起来,一个男人,因为大草原上没有女同志,所以金泰亨就病急乱投医,把目光转移到男人身上去。他是用了一个男人来代替她闵玧其的位置,他是在羞辱她吗?他是在用这些照片无声证明金泰亨在草原上遇见了人生第二春,感到比她闵玧其这个平板婆娘更好一倍,所以他不能再守身如玉了,在这个遍地雄性的世界之中,他给自己找了个情感寄托,那么信里他说的想念你思念你,到底是真是假? 玧其不敢再想。她只能叫恨意在心内横冲直撞,因为她不能立刻排除这是柾国使给她的激将法,只借几个角度拍几张照片就妄想挑拨她与泰亨,好叫她从金太太成为田太太,或者再狠一点。柾国也是借这些照片来羞辱她的。无论如何,他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玧其不能叫心情表现在脸上,把照片重新卷起来,放回柾国的口袋里:拿好,以后不要再与我看。柾国又叫相片返回玧其手心,说终归都是闵玧其的东西,她应该收下。他只是个中间传话的,玧其没必要为难他,玧其把相片握在手里,跳下餐桌,把煤气灶点开,灶台上立刻窜起火苗来。她把相片放在外焰点了火,直等着它烧干烧净,从她手里落到地上时只剩灰烬,她看着落在地上的残灰,忽然掉了两滴眼泪。 柾国却在眼泪之中难得感到玧其的柔弱。冷冷的她的柔弱,她把她思念八九个月的男人的照片烧了灰,那张照片拍的很好,把泰亨的鼻尖痣拍出风情来,柾国要承认的是,像金泰亨这样的男人,即使穿着囚服,面貌也至少是杂志级别的时尚。 就是这张脸俘获了玧其,柾国想,他不晓得如果早一步遇见玧其,他与泰亨换个身份,在他被抓进大草原之后,玧其是否也会为了他献身;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之中,到底是她会爱泰亨更爱过他还是会爱他田柾国从始至终;如果他期望玧其在面对同样困境时忠心于自己,那么答案已经了然。在这个时空里,即使他给她看了这种角度别有用心的照片,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只要玧其还叫闵玧其,她的心仍然拴在泰亨身上。她就是有这么执迷不悔,他才对她 这么照单全收。 玧其掉眼泪,他不靠近。许久,他问她:下一周在刘公馆举办舞会,我缺女伴,去么? 玧其不敢招惹柾国,更不敢招惹刘公馆。她只回答他:是么,这么厉害的革命,刘公馆依然照例开办舞会,原来在我们小革命将士的权利范围之外。柾国那一天没有在租界里住下,还是返回到自己家中。玧其没有再为他留任何打圆场的余地。他也晓得她只是嘴巴厉害,玧其的去或留,去哪里,留到哪里,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小指一动即可掌握泰亨的命脉,让这个男人尝尝滋味,只是眼下他对他宽容大过嫉妒,且玧其的眼睛还在肿,他不打算再多话。柾国明白,一个女人需要的时间往往比他预算中的还要多。 当硕珍问玧其她到底是作何感想出于何种心里才答应柾国赴约舞会时,玧其只说:我不知道。硕珍给她擦消肿膏药,心里比玧其明白。 复仇罢,硕珍说,金泰亨实在不是个东西。 她替玧其骂他,玧其接话,他确实不是个东西。可她又心软了:即使这么个不是东西的混蛋,我还是会痛一痛。 “随便你。”硕珍懒得理她,从手边拿来个礼盒,“你要怎么我都没办法,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插不了手。这件礼服你拿走穿。”说罢,将礼盒推到玧其手里。玧其问她:“什么好事值得你送我衣服?”硕珍说:“号码买小了,穿不上,天下除了你还有比我窄的人吗?” 玧其满意地瞪了一个眼神,硕珍叫她拆来看看,玧其把盒子拆开,一条纱裙,上头摆一条珍珠项链。玧其一看就晓得这一条裙子该是用来做订婚礼裙的,忙问硕珍:“你要结婚?”硕珍点点头,说:“是,裙子还在做,我要结婚了。” 玧其思索一阵,捡出个人名:“你南俊表弟。” 硕珍又说是,纠结一阵,道:“嗲嗲姆妈全部斗死掉了,想拿回分支的股份,只有南俊够我放心来做继承人。” “死掉了?”玧其一惊,随后严厉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不拿我当朋友吗?” “不是不告诉你,我的家里事和你的家里事加在一起,我怕你脑筋转不过来搞到妙龄早逝,那么我就真真是一个人了,闵小姐。” 玧其绷起肩膀,定定地看向硕珍。她不晓得该说什么,想到硕珍为了体谅她的情况,父母亲去世这样的大事,到头来也都是硕珍一人完成的。怪不得泰亨变成劳改犯之后硕珍那么久才得空来关心她的事,她只用两三个月就处理掉财产及一些重要问题,原来是她小看硕珍了。说到底她还是商人之女,骨头里流的血也与玧其不同,吃喝玩乐上的志同道合是一方面,但硕珍的成长悄然无声,甚至连玧其也一并瞒过。可闵玧其不管家族不家族,她只在乎一件事:“你爱他吗,你表弟,爱不爱?” 听到这个问题,硕珍停了很久,答道:“他对我很好。人蛮好的。” 玧其了然。她替硕珍感到心酸,只有对她蛮好并不是爱情的借口,硕珍这么回答,显然她不爱他。闵玧其平生最痛恨相敬如宾,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何能做到相敬如宾呢?夫妻发展到尽头竟然只能做对方的客,这中间作用的到底是爱情还是礼仪,实在叫人难以分辨。爱情么,要好还是要骂都归爱情掌管,就像她和泰亨,玧其永远没办法把泰亨当做一个尊客。这词语不好,压抑人性,可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硕珍打算和金南俊相敬如宾地过一生了。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硕珍拍一拍玧其的手背,反倒是她来宽慰她,“唔要担心,再悲惨也比不过你,是不是?” 没心没肺的,玧其骂道,几时婚礼?硕珍掰掰手指头,答她:下个月。玧其又看看礼盒,捏珍珠项链两端提到脖颈下,问硕珍,好不好看?硕珍说好看,你比珍珠还白,玧其说:那么我去刘公馆我穿这条,婚礼上就不穿了,要做你的伴娘,不好抢主人风头的。 硕珍又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巧得很,玧其身上这条裙子也是她的手笔。硕珍在国外学的服装设计,自己画图纸裁布子,尺寸还记在心里。没记错的话,当时玧其来家中试穿,全身都是刚刚好的。今日肩膀处又鼓起一块,她又瘦了。 好好吃饭,硕珍说,否则我闯进你家里做婆婆做老妈子,天天逼你吃红烧肉喝大骨头汤。玧其回答她,我家里现在不止一人,你也要见见小田少将?就你会说话,硕珍回怼她,那我也要看看姓田的小赤佬怎么折腾阿拉大小姐,哦哟,瘦的要死啦。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小白骨精?玧其说她还能不晓得么,因为玧其有一副不配外表的脾气,显得幼稚的不够透彻,常常遭到可惜的评价。玧其把眼神放到硕珍胸前,两手把她的裙子拉紧绷在身上,说:我也羡慕你这里那里都有好肉。 硕珍把她的手拍开,很严肃地:我是认真警告你,好好吃饭,晓得?玧其说晓得了,硕珍拿手掌摸摸玧其头顶,说:我只有你,你也暂时只有我了。 玧其点点头,嗳,我也只有你了。
刘公馆的女主人小原小夜子是前些时候与台先生成的婚。公馆主人原先姓刘,到小原小姐这一辈,刘氏出了变故,小原是中日混血,用上海话讲,是家中的阿么头。不重视则不在乎她是否姓刘,随了刘氏的日本姨太姓小原。革命开始,小原也搬进租界里,刘公馆闭关到现在,因为大婚又要重新开放。 最近结婚的人不少,离婚的人也有许多。玧其是后来知道刘公馆办这一场舞会事出为何,又思索穿这条纱裙去好不好,如果抢了女主人的风头,她就是这场派对的罪人了。她问柾国的意见做参考,柾国说他打听到小原的礼袍要比什么婚礼纱裙都夸张地多,只叫玧其放心穿去,万事有他担着。玧其说她最不好相冲的就是刘公馆。金家与刘公馆有些交情,实则他们家的变故细问起来,与金家也能攀上一两丝的关系。因为这种交情,在玧其还忧心为外界解释用什么借口做柾国的舞伴时,刘公馆已经给她发来了请帖。上头喊她是“尊敬的闵玧其小姐”而非“金太太”,那时她有些醒悟过来。躲在租界里的这些天,似乎外界都给泰亨判了死刑,也判定在泰亨成为劳改犯的那一刻玧其也就成了寡妇,虽然婚姻犹在,可名存实亡。意思是现在谁都能追求她闵玧其了,但不能做的太明显太夸张。因为这一段摸不着的婚姻,与玧其的关系只能定义成偷情而非男女正常接触,可也因为这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例如田柾国,偷情么,不玩地下党,算什么情调。 尽管如此,玧其还是要维持她的体面。刘公馆一行硕珍也收到了请帖,她不要坐柾国的车,转而让硕珍来接送。硕珍一早就赶到租界里替玧其张罗,玧其很久没看时尚杂志,最近流行什么妆容什么发型她统统晓不得,这种时候,硕珍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最终还是没穿纱裙,玧其挑了一条旗袍样的礼裙,暗红色,露肩,后背一道V字型。下身仍然做高开叉,料子上还有一层金纱,灯光一照,显出不同颜色来。早预约了理发厅,一整间包场,又跑到理发厅里做头发。做了女明星款式,刘海与发尾盘成成卷波浪,硕珍又在车里给玧其挑首饰,戒指戴在手套上,还披那条貂皮,又说刘公馆的饭菜极难吃,与玧其吃过蛋糕再进场。 玧其说白费了口红,既然要吃,怎么不先在家吃过,硕珍驳斥她:我要有衣裙束身才晓得住口,吃多了就穿不进去了,这样紧在身上,也很好。她的道理玧其体会不到,补了口红,天黑一半,这才进到刘公馆里。 柾国已经在门外候了许久。玧其下了车,柾国前去搀扶,一下子被她耳朵上的大颗红宝石吸住眼睛。先是红宝石再是玧其,他是头一回见到玧其浓妆艳抹的,嘴巴涂的还是偏暗的红色。他立时想到这张嘴巴如果在衬衫上留下一个口红印该是多么风流倜傥的事,或者留在他脸上和嘴上,届时他也是染了唇妆的坏小子。 玧其问他怎么没有早早进去,柾国同她低语,没有玧其小姐你的到场,刘公馆实在不够口味。 她不要他的好意,转身去找硕珍时,金小姐已经给南俊捉走。他看她的期望落了空,向她做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不亲密也不疏远,一同走进舞会里去。 小原在台上致辞,说了些场面话。舞会开始后,场地里立刻充满热舞男女。小原是个思想先进的人,引来外国舞曲,玧其没心思跳舞,跑到餐台吃蛋糕。 硕珍说的没错,刘公馆的饭菜不够好味,蛋糕她只吃了一口,余下全在餐盘里躺着。等一等她再找小原寒酸几句,喝几杯红酒她就要回家了,一整天不进食只靠来前的蛋糕过活,胃袋里早早地饿过了头。因而吃什么东西也觉得有些不舒适了,面露难色时,竟是台先生给她递了一杯热水。 玧其不晓得该不该接,台先生说不要紧,把小原指给玧其看。小原在不远处用地道上海话评男士,台先生又把水杯向玧其手里凑了凑,不要紧,台先生说,一杯热水而已,况且小原也很崇拜你。 听台先生一语,她才好把水杯接到手心。饮几口热水顿觉身体通畅,台先生又问连载是否真的暂停,再问泰亨好不好,玧其一一作答,答应他改日寄去一本她签了名的自传书到刘公馆府中。 台先生伸手,跳支舞好吗,玧其竟然出现一刹那的犹豫。一支交际舞而已,她竟然是首先用眼睛找柾国的影子,立刻又否决自己,将手交到台先生的手上。台先生转身喊小原,小夜子,我与松月小姐跳支舞,好不好?小原冲他点头,台先生又说:你看,小原同意了。 玧其本无心拒绝,说到这里,反倒像是她从头到尾都在拒绝台先生。台先生牵她向舞池走,走到一半,一些女孩子冒出头来,拦了玧其的去路。 她立刻认出她们来。泰亨大学里的女学生们,不晓得怎么也收到小原的邀请。结婚时她曾收到过女学生们的威胁信,威胁她如果真的敢与金教授结婚,她们是不怕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她们将给玧其最最痛苦的惩罚。闵玧其才不要拿出长辈体谅,回信道:你们晓得金教授的味道吗?待女学生们真正读懂这封信,她已完成与泰亨的婚礼。 她们现在站在玧其面前,见到她要与台先生跳舞,在舞会指着她大喊:破鞋! 玧其站在原地,眼神不屑。台先生反问道:几位小姐,意思是台某今天搞了……吗?女学生们见到是台先生也不怵,驳斥他新婚不久就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是对妻子的不忠,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越轨。越说越过分,说到小原也闻声赶来,女学生们手里拿着酒杯,又骂了几句,直往玧其身上泼。 但玧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湿润。是柾国为她挡下这一击。台先生的反应不敌军人,还站在原地,小原将台先生拍了一巴掌:你不晓得挡一挡? 酒渍很快浸入柾国的西服外套,正好,他不常穿洋人礼服,穿不习惯,索性把外套脱下,又交到玧其手里。玧其立刻想到她和他在大月生的第一面。她用了一个这样的借口才能使柾国在她这一处停留,其实她不在乎是否被泼红酒,如果是,那么她更有借口早点回家去。日后只能说是金太太落魄竟给泰亨的学生欺压,全部变成她放给外人看的痛苦,实则是好处。但柾国为她挡下这一击,意味着除了柾国给泰亨带来的便利,她与柾国之间,也要因此扯上许许多多的直接关系了。 柾国不说什么,问了当头一位女学生的姓名。女学生们终于显示出害怕,但仍然据理力争。柾国说:我记得你们的长相了。改日登门拜访,为各位普及诽谤之罪。然后他转身,把玧其笼在自己的阴影里。他动了动嘴唇,玧其读出来:他要送她回家。 她点了点头,说回家吧,送我回家。小原正教育台先生不懂得珍惜女士,好像不是夫妻更像兄弟,反应过来时,柾国已经带着玧其走到大门旁。 来时没有坐柾国的车,归程还是回到他的副驾驶座。玧其把高跟鞋蹬掉,一整个蜷缩进副驾驶,柾国用余光看去,看到一只落水的哺乳动物正等他来安慰。 柾国说:如果不是你还在,我一定会泼回去。玧其回答他:如果不是我在那里,你也不会有这种遭遇。 迎来一阵沉默。 车子开到租界里,玧其要下车。鞋子也不要了,她拿在手里,光脚踩到地面,柾国问她:我今晚能住下来吗?玧其说他要住就住吧,可她没心情再煮夜宵了。 柾国说不用煮夜宵,他想让她继续做太太。谁的太太都好,总之不是只负责做饭的老妈子。 他想抱她进门去。但玧其不要,坚持用脚底板踩地面。走到一半给石头划破脚掌柾国才把她抱回家中,又将她放在沙发上,慌神地去找绷带与酒精。 玧其翘着脚,一人围观柾国的慌乱。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从前她做饭被油滴溅到手指,泰亨也是变成如此小狗,变得如此没有阵脚,她忽然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似乎有些能感到泰亨的那颗心了。她才发现这个人的后背与金先生是差不多的,是重叠的。他的碎发,他的衬衫,还有眉毛,皱起来的样子,就是一个爱她的男人的模样。 把他当做金泰亨或把金泰亨当做他,使她感到无所适从。可她是不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太太的温暖的,她的心里被柾国戳动一块,失落与空虚感卷土而来。她头一回因为另一个男人受了自我内心的谴责。 柾国终于找来伤口药品。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打仗的兵,对她这种级别的伤处理起来应该绰绰有余。可当他给玧其上药的时候他明显拿不稳棉签,好不容易拿稳,玧其问他:你爱我哪里?他抖了一抖,手里拿的棉签彻底掉了。 不晓得。柾国说,能说清的话,我也不会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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