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乐是北方人,步月买来在东仙楼里做学徒,给金南俊染上洋气,不签卖身契,只凭良心。闵玧其说她最后指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教出来一身本事又花了血汗钱,到头给她变成长腿的金子,跑不跑也全看人家好不好心。 步月说,不写契也是为了你。闵玧其说哪里是为了我,和我什么干系?步月答他,买给你做徒弟的丫头,和你关系大了去。 闵玧其的眼神探向步月身后,见着步月的手牵着另一双小手,往上贴着步月旗袍的是胳膊,白且细嫩,是女娃娃,十二三岁,同田柾国一般大。 步月摆摆手说,别害羞,闵老板是老好的人,来,见过你师父。那孩子还在她身后躲着,不敢现身,步月握了握她的手说,侬信不信我? 信不信也由不得她。步月花了价钱买她来,她就得听步月指挥。再来是心理作怪,步月是她的买家,则成了救命恩人;上海就是她的最后一站。再寻不着下家她得被卖去歌舞酒楼做个舞女,天天跳,夜夜转,钱捞不捞得着另说,浑身给摸个遍,幸运的给好少爷挑回家做姨太太小老婆,不幸运呢? 舞女也是舞,唱戏也是唱,成了角儿还能得些尊重,左右没有退路,步月买她算救她,是恩人,得顺着恩人的方向去。 圣乐再从步月身后挪些位置,闵玧其得以窥见圣乐一半的脸。 杏仁眼,圆鼻头,下面添张小嘴,大的小的都恰当,圈在鹅蛋脸上,天生一副好模样。步月从她身前移开,圣乐没防备地暴露在闵玧其眼前,她还想求步月庇护,步月看看她,眼睛弯起来,一伸手,五指朝向闵玧其,说,囡囡,认师父咯。 闵玧其不说话,静静地站着;圣乐看来他是天人,立在面前就是尊佛像。圣乐对菩萨佛祖一类的尊敬不多,路上乘牛车马车来沪,和稻草堆一齐颠簸,前夜还同甲乙丙丁做好朋友,可是谁都做不到头。如果求佛拜神地都不晓得哪路能管得到她们,哪里用得着尊重。 她看闵玧其,忽然将神仙的身价抬到同他一般高。闵玧其不说 话,圣乐也不开口,两人僵持着不动,步月想来做个调和,又给闵玧其看回去,只得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分不出是什么光给他照的更像普度众生,圣乐不自觉地迈开点步子,又停下;步月的手抬了又放,伸出食指来指闵玧其,意思是要圣乐快些,别耽搁。 她在等他说些什么,但闵玧其玉口难开,只伸出只手,手心摊开来向着她,五指蜷起些弯度。圣乐又去瞧闵玧其的掌纹,并不敢动。闵玧其维持这高度,等圣乐终于下定决心来牵他的手,他把她轻轻拢在手里,温暖的不可思议。 步月说,还没叫师父呢。闵玧其想说有的是时间,不急现在。不过这声师父还是照常响起,圣乐没张嘴,叫他的人是田柾国。 他掀了帘子钻进后台,问,叫什么师父?闵玧其将牵着圣乐的手一抬,说,师妹,你是师哥。 田柾国看着圣乐,想,他师父终于打算开枝散叶给振春班添些新成员,这是好事。否则他这辈子都是别人的师弟。但圣乐住进院子里来,师父就得是两个人的师父,想到这里又不好了。 他同闵玧其走过十三个春秋,坏事全度过,现在好日子来了,偏偏给圣乐占去大便宜。他才是闵玧其这十三年的依靠,哭也看过,疯也见过,坏的他单枪匹马地奉陪到底,好的竟不能独自享受,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竟还要做分享的好品德。好师父,他想,真会给他找罪受。 闵玧其见他脸色变了又变,给他下最后通牒,说他是男人,欺负女人不得好死。田柾国的表情更难看。他还没动手就给闵玧其定了罪,活阎王,叫他的大好青春全花在他身上。 田柾国又把圣乐打量一番,问,你叫什么名字?闵玧其才想起还没要人家生辰八字。 他转头,转去看步月。步月耸肩说,不知道,哪里晓得这个。问圣乐,圣乐也说不出。她这会儿还没取姓名,回了振春班,闵玧其翻来惜春的诗词古籍,看了一下午,最好才决定叫圣乐。 振春班要延续老佛爷给的好兆头,艺名都让惜春从宋词中取。闵玧其也要做个传承,原先打算叫小圣乐,是套完完整整的词牌名,但田柾国说小圣乐对年龄太有要求,用到后来二十三岁再叫小什么什么,显得用功太过,反而弄巧成拙。闵玧其纳了田柾国的建议,可圣乐二字实在又好听,就去其糟粕,抹掉小字,留下后者。 田柾国这时想起来,闵玧其还没给他取个艺名。他说师父,你也给我取一个吧。闵玧其合了书,回答他说,小田老板,早用真名成了角儿,就不在乎要什么艺名不艺名了。田柾国说闵玧其就是偏心丫头,轮到小子就是不在乎,犯不上。怎么小子就没嫉妒的权利,非得做男子汉心胸宽广才是好人? 无奈是生唱的太多,他给闵玧其教的太好,知道眼下还能趁年龄小同圣乐夺一夺闵玧其的注意,等年龄长起来,他非得做真的赵子龙不可。 闵玧其说,大度点。可他田柾国偏不要大度。但转念一想,圣乐也和他一样是迷了路的人,他又不舍得太苛刻。加上丫头确实是好模样,无名火碰上了杏仁眼,立马就给人家浇灭。闵玧其晓得田柾国心里敲的什么锣,圣乐去压腿练功的时候闵玧其问他,是不是好不甘心好不过瘾,有火没地方烧,自己吞痛不痛?田柾国看过来,眼神满是怨气。这点功夫骗不得闵玧其上当,他说小国,这就是我看你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如果说的是他对圣乐感觉,他对圣乐是种同情一般的心软。想到身世又看见脸蛋,圣乐是囡囡妲己,心里无害又有双盛水的眼睛,教人心甘情愿地原谅。哪怕她是来夺闵玧其关怀的小坏蛋,可一只漂亮的狐狸仔,就凭这一点,他也不好把她从闵玧其身边喝开。 如果说的是这种感觉。 不晓得平白而来的脾气是不是人之常情,他让闵玧其心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并不是要闵玧其来施舍怜悯,怜悯他何必。他连学戏都是为了闵玧其,他若真的疼他爱他,就该,就该…… 就该什么呢? 来回想不到答案,田柾国丢了练功的心思,立刻给圣乐追上一大截。 圣乐条件好,嗓子亮,闵玧其教她唱思凡,也给她买报纸看。读书认字全不落,《金粉世家》不再是田柾国一人的秘密。他再偷偷想什么冷清秋金燕西就生怕给圣乐读了去,她如今是师父身边的红人,圣乐要给师父说他小话,那就是一等一的功勋。 脑袋用去思考圣乐同闵玧其的亲密程度,练功上就心不在焉,复课就会出差错。词唱错了,手举反了,闵玧其的刀坯子重现江湖。这才是梨园里的传家宝,非得挨过刀坯子才能打出茅塞顿开。 挨打才能成角儿,成角儿才不挨打。 闵玧其说他是听了一声小田老板就开始飘飘然了,碰上金南俊又外行又有钱,哼哼唱唱他还能哄一哄,可他又不要给人家做家里唱戏的小厮还想吃这碗饭,做的什么白日梦?打他是要他把魂从九天外接回家,再过几年圣乐登台,他同圣乐做搭档,一旦一生,他俩就是振春班的招牌。 田柾国问他,师父不和我唱吗?闵玧其答他已经一齐演过长坂坡,他们是赵子龙和甘夫人的缘分。田柾国不认,说不能算。甘夫人是刘备的老婆,师父,你能不能唱一回我的姨太太? 闵玧其笑了,用脚尖踢他屁股,说,你大爷。田柾国依依不饶,说觉得霸王别姬就够意思,他和他唱,闵玧其就是最会收拾项羽的虞姬。闵玧其又是一脚,说他屁大些年龄就敢拿他消遣,从前横云是好脾气,不过那是师哥,当然轻易就饶了你。他是他师父就不得不追究到底。 田柾国还不收敛,闵玧其便罚他跑圆场。一圈圈地转,闵玧其抱壶暖茶,天热了换成冰水,之后又有圣乐同他一齐跑。 跑圆场最好,京戏的腿脚功夫讲究下动上不动, 走起路来形似飘。田柾国得了跑圆场的功夫又去遐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让圣乐安心做师妹,他担起师哥的责任,压下心火,和平以待,给闵玧其放心,兴许还能得他小大人的夸奖。 他勉强将心胸放宽,闵玧其又从步月手里接不少孩子来。振春班的壮大就在一朝一夕,他成为大师兄,圣乐是二师姐,十几岁一对男女少年,田柾国给人家喊大师兄,更不好不做榜样地排斥小辈。 横竖这天都要来。 再过两年,闵玧其要赶热度,演新戏,田柾国唱主角。仍然是长坂坡的阵容,闵玧其同步月唱配角青衣,他唱武生,个头窜起来,已经比枪头高出一点。打这时他真正地唱成梨园红人,圣乐还在做学徒,只这一点给田柾国得了不少慰籍。 晚上下戏,田柾国正卸妆,来了跑堂小厮给田柾国讲耳语,说圣乐在东仙楼的小花园等他,要他换好衣服就去。 他想,他同圣乐非亲非故,无非是两年师兄妹的情谊,还好不到这种地步。 闵玧其说,你最好想明白再去。要么你不去让她彻底恨透了你,去了就得给人家好答复,好或者不好都是答案,不要拖。田柾国心想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话,横竖只听出一个道理来。 闵玧其要他去,前头是金南俊,现在是圣乐,以后还有张三李四王麻子,总想让他从他身边远离,心狠的不像话。 可师命不得违抗,田柾国披件外套,在花园石亭子里瞧见圣乐。 圣乐见他来,猛地起立,脚下不稳,田柾国预料到她下一刻要摔倒,一把抓住胳膊,圣乐又给他扶回原位去。 她只穿一件过秋的单衣,晚间寒气大,田柾国脱了外套给圣乐披上,问她,你找我什么事? 圣乐将外套拢了拢,脑袋低下去,一阵支唔。田柾国说你不说我就走了,我得给师父卸妆去。圣乐立刻抬头,塌下眉毛眼角,说师哥,你能不能少看些师父? 田柾国笑起来,我是师父的徒弟,除了看师父我还能看谁?又催她,秋天夜里凉,不说就回振春班烤火去,他也冷,要回去东仙楼里喝热茶水。 他作势要走,圣乐忽然大哭起来,抓上他的手腕,说,师哥,那我呢? 他想问圣乐,什么是“那我呢”;又立刻反应过来。 最好是不再追问。现在对圣乐手下留情,兴许等他败露,闵玧其也能给他些仁慈脸色。先行一步的永远是阶下囚,这是把柄,更是软肋。他要给闵玧其拆簪子,就像圣乐抓他的手臂,给人拿捏又不能讲不好。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心甘情愿地被锁定,被支使,十几岁正是被抓住的好年龄。看谁被谁拿捏,心里难道不窃喜终于落得给人家蹂躏的下场,这是完全的好结局。 外套从圣乐肩头滑下,跌在地上,发出声响动。田柾国回头,先看她,再看外套,轻轻让手腕脱开圣乐的五指,去捡大衣,捻着缝合线抖一抖,又披回圣乐肩头。 圣乐簌地又掉几滴泪,田柾国站回她面前,想起口袋还有新缝的手帕,拉扯出来,拍进圣乐手里。 圣乐的手收紧,紧紧攥住手帕,问,师哥呢? 田柾国瞧她,模样紧张又害怕。他看她,说,抱歉,我们不能。 泪登时落进手帕里,圣乐的眼皮肿起来,说,我早知道你当然不会答应。 他想她既然知道还做莽夫,在他这里受伤,让他变成刺痛她十五岁的坏人,可能被铭记可能也不。往后提起,他在她嘴里的身份只能让圣乐独自享受勇敢的荣光。但他不好问圣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又从圣乐手里拿回手帕,折起一角,给她擦眼泪。 圣乐把眼睛闭起来,上下睫毛拌在一起。田柾国只在她脸蛋上点沾,绝不越线跑到眼角去。圣乐说,师哥,你别讨厌我。田柾国想他当然讨厌她过。曾经。曾经以为圣乐是横在闵玧其面前的壁垒,今晚晓得他才是圣乐的主角。 田柾国说,回去吧。总不能留在这里吹冷风,他们又不是大悲剧,日后仍然是师兄妹。 他要扶她走出石亭,圣乐说,我晓得我和师哥没戏的,但我还是想试试。田柾国不应,她算破罐子破摔,把心窝话倒出来,说,否则我不甘心。 “万一师哥答应了呢?谁都喜欢赌万一,谁不喜欢从万一的一中缴获幸福感?这世上好多个百千万,一只有那么一个。如果我好幸运做了师哥的那一个,难道勇敢就不值得吗?即使现在师哥拒绝我,我也晓得我还是师哥的万,万也很好,至少我同师哥还是相识的。很多人连师哥的万都做不了,小田师哥,你别生我的气,也别觉得给我难堪过意不去。你只当今晚是陪我出来吹吹夜风听听心事,好不啦?” 她尽管敞开心扉地说,田柾国听到末尾,突然对圣乐升起一股敬佩的感情。 明知结果是眼泪,仍然选择要来流。甚至圣乐早明白她对他是什么心思,田柾国的脑中滚出闵玧其的脸,忽然分不出对他是哪种心情。敬爱或珍爱都不是,他和师父都是男人,更不敢套进真爱的壳子里去。谁敢大逆不道地爱上师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给他淹死,再让师父落个教徒无方的罪名,顺藤摸瓜让人知道师父从前为了救他给日本人唱过戏,那就是活着难受,死了难堪。 可明知不能,还是要去闯。
新戏唱罢,振春班迎来老朋友。 犯花在战前离了振春班,结婚去,如今寻着老路找回来,邀请闵玧其去她婚礼,做她的证婚人。 原以为她早已嫁人成婚,再见面得替她抱儿子,这才晓得犯花当年同未婚夫逃出上海,可夫家嫌弃她唱戏又是孤儿,趁战乱时丢了她,她没办法,只好回到上海来。出了门的徒弟没有再回门的道理,她便跑去舞厅做陪酒女,也给日本人唱过几段。这时遇到现在的未婚夫,上海滩顶有名的黄家老二,她是他第三房姨太太。犯花提过一嘴喜欢婚纱,黄老二记下,便执意要给犯花办洋人婚礼。 洋婚礼模样不同,得娘家人一齐上台,牵新娘去见新郎。 犯花说,师弟,你晓得原来品令班的徒弟都是没爹没妈,本来也不该让你做这差事,但品令班真是我的家,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家人了,师弟,你愿不愿意? 闵玧其当然要帮他师姐一忙。不能不承认,犯花同振帮学艺,身上就流着振帮的血。 洋婚礼不兴人声鼎沸,所以婚礼只捎上田柾国,给犯花提裙摆,做花童。 黄老二给犯花戴戒指,犯花手里也有一枚。黄老二说这辈子生老病死荣辱与共,要犯花做最幸福的女人,她如果还喜欢唱戏那就去,她给她绣戏服,买戏楼。轮到家属发言,闵玧其给犯花叫上台,嗯了啊地说几句,犯花边哭边笑,说班主,这回真的嫁了。 田柾国坐在台下,闵玧其为犯花的眼泪慌乱,他看在眼里,有说不出口的难耐。 这结局真好,可惜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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