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柾国回了趟上海,住几日,同圣乐道了别,又折回西安。院里房间住不满,闵玧其给他讨得一套小房间,让他在自己身边安顿下来,恢复恢复,充作京剧院的演员。他自己退了幕,隐到后台去做琴师。振帮也会拉胡琴,闵玧其从他手里学来这门功夫,不唱戏了,仍然能在京剧院混口饭吃。
他是爱京戏的,但眼下状态不好,和田柾国分离的八年抽去他好些精力。他绝不准自己是这种状态站上台,软绵绵地唱上几句,座儿们看他是有二十多年艺龄的老前辈,给他面子叫好。这是人情世故,一样的罪行,轮到前辈身上总是把程度煞去一半。他不要这一半,他晓得如今不复当年,如果连唱戏都要讨别人的脸色来看,天下再没有能让他圆满的事了。现在田柾国重新归来,他丢了他的八年里他国仔长成不一样的大人,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岁数。他这辈子的爱恨情仇全留在上海,留在振春班的小院里,可田柾国不同。他要替他寻觅好人家,要把他送上正轨,闵玧其这辈子无非希望平安健康地过,算是彻底失败了,只好把希望全寄托给田柾国。
他忙着暗里打探谁家丫头到了适婚的年龄,敛绒该上私塾,没人接送,田柾国便接下这份工作。因着京剧院的工作特殊,大多下午才开演,小学中午十二点上课,孩子在学校待到晚上九十点钟,家长们下了戏归来,把孩子接回家,再把夜宵吃成晚饭。
敛绒最爱在上学路上问田柾国,你到底是闵叔叔的谁?田柾国回答她,我是他徒弟。敛绒接着追问,真的只是徒弟而已吗?田柾国点头,真的就只是徒弟而已。
田柾国牵她的手,丫头不信,拽着他摇,说,我不信。你看我妈妈的眼神好凶,你是不是嫌弃我妈妈一直赖在闵叔叔身边不走?
他一震,想,难道自己的态度真有这么露骨?他确实觉得迟步月是要把假变成真,真想同闵玧其做夫妻,闵玧其的三角眼吊起来虽然多让人震慑,可他晓得他师父是天下最好的心肠。步月要求他师父收留她,师父真给她磨的成了亲,他在这八年中摸透,他对师父是有着放不下的感情。战场上子弹擦着头发飞过,那都是一脚踏进阎王殿的差事,直面死亡时他总想起闵玧其为他提剑的瞬间,师父的辉煌和落魄纷纷在眼前闪过。他的好与不好,落在眼里,全变成光点,才发现走马灯里也全是他。他的怕死在于同闵玧其分离的恐惧,靠着懦弱活到现在,这是他最无光的三年,也是最明白的三年。
这算得上是爱了。他回答敛绒,你妈妈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不讨厌她。敛绒又说,我晓得我娘想和闵叔叔结婚,也晓得闵叔叔不是我亲爹。娘总让我把闵叔叔叫爹爹,我觉得她不清楚,是闵叔叔不愿意呀!
他看着敛绒,真是继承步月的巧嘴巴,小小年龄慧眼如炬,步月以为她的心思能瞒天过海,使她的情思顺其自然地得逞,原来连亲闺女都没瞒过。更何况他师父闵玧其,他一定是早猜透,不忍心说破,打算就这么一辈子过去。
这对田柾国来说太残忍。他九死一生地从朝鲜战场上活了命,费尽命运重又与他相逢,要的不是这种结果。步月说她同闵玧其结婚了,田柾国只当是听一则风流韵事,闵玧其不反驳,他相信他仍然和师父心有灵犀。这是戏码,田柾国绝不要当真。
日子这样地过,他仍然接敛绒上下学。等他也成为闵玧其一样的年龄,够格叫他一句前辈,他同闵玧其陪步月演了八年的戏,私塾不再办了。
敛绒十四岁这年,目睹私塾老师给人家抓去批斗,窗台讲桌被石头砸烂,她的课本全变作废纸,田柾国说,丫头,扔了吧,安全最重要。
文革开始了。
社会起了大动荡,闵玧其和步月的戏还没落幕,全中国又演起荒诞喜剧。拉先生们来批斗,说是思想罪;拉戏子们来批斗,说是风俗罪。又要拉上过私塾的孩子们出来批斗,十几岁的孩子怎么遭得住?家长只好替孩子顶罪,细铁丝吊两块木牌,烈日里头站一下午,一整天,汗津津地流,从鼻尖淌进衣领,好似蚂蚁行军。或者给人这么打一顿,鼻青脸皱地再上台去做主演,台下的座儿们仍会扔来些彩头,以往是钞票金戒指,这会儿变成鸡蛋西红柿,到底是民以食为天,健康身体的是吃食,用来迫害的也是。
闵玧其首先给红卫兵们拉扯出来,说他传播的是阴奉阳违,是色情文化,男扮女装颠倒阴阳,他这是错误,是糟粕,该批斗,该罚。步月犯的错是私藏文化罪犯,又有未婚先孕的恶行,也得拿来说道说道。她伙同闵玧其犯下的罪一律定成伤风败俗,这是历史问题,他们是漏网之鱼,前个逃脱了人民的制裁,他们如今就要拉他出来,给他夫妻二人一条条加罪,一条条认清。
田柾国因得是档案上记录了抗美援朝的士兵身份,算做有功。红卫兵说他们分得清事理,虽然田柾国同志入伍前确实混迹过梨园,但洗心革面投入到替国家效力的队伍中去,是阶级同志。他们绝不对他动手,只拉闵玧其和步月出去批斗。
早晨天不亮,他俩已经站在批斗台上。戏不演了,田柾国还是哄敛绒白天睡觉晚上再起床,晚上她闵叔叔和亲娘才回家,好让她少伤心,少掉泪。可敛绒十四岁,瞒不了多久。中午田柾国给闵玧其和步月送午饭,带三壶水,闵玧其喝掉两壶。敛绒拣了包包子的这天偷偷跟去,发现她亲娘给太阳晒的发紫发红,闵玧其在阳光下反白光,细铁丝勒进脖子里,深深地压出一道血痕。第一天的还没消退,第二天紧随其后,田柾国不忍心看,闵玧其喝水,他给两人托着牌子,好让他们拥有片刻的放松。
田柾国说,师父,疼死了。闵玧其让他去给步月挡日光,说不疼,没有练功下腰的疼。敛绒的哭声从后方传来,闵玧其问他,不是说了敛绒在家里睡觉,怎么回事?田柾国只得把这些同闵玧其相处的时间隔开来,拿去哄敛绒噤声。她这一哭算痛快,可是要给红卫兵发现,就又成了同情犯人的包庇罪。如果给她也拉去批斗,闵玧其的脖子上又要加块木牌,写的是教子无方,误人子弟。
他说丫头,你再哭你娘真的要被木牌勒死了,敛绒立刻给他吓住,捂着嘴抽泣,问他,田叔叔,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他不能说,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场流行疾病,患病的人多起来,好像健康人才是不健康。他只能告诉敛绒,你娘没错,我师父也没错。你当然也没错,但这些话你要烂在肚子里,否则我不能保全你,那就真成了你们家真正的罪人。
他眼瞧着闵玧其比从前更加消瘦,一节节瘦下去,晚上摸着他手腕,一只手圈起来,竟还有些空余。他掰指头算,这是1966年,他三十三岁,闵玧其大他十岁,已有四十三。这是男人的壮年时期,精力体力都在巅峰,全用去应付口诛笔伐。他的岁数至此,脸还像二十年前的脸,只有眼角的皱纹密起来,仍然是青春永驻的模样。田柾国真怕光凭这一点又给他师父定上谎报年龄之类的罪名,无论有多荒唐,在这时全都正常。整日整日地罚站,批斗,文革热潮在西安发酵到最高潮,红卫兵的武器花样愈来愈多,1970年,步月的内脏给棍棒敲破了。她是犯人,无权享受治疗的权利,在床上窝了四天,眼睛一合,就此同世界永别。
闵玧其说,这是解脱了。都不晓得这块木牌要背到何时才算终结,步月给红卫兵斗死,田柾国少了同他在感情上做对的女人,心里却没法子高兴。步月去世时下雪,闵玧其说,好像看到横云师哥在雪地里向他挥手。田柾国抱住他,原以为会有一场歇斯底里的嚎哭,到头来也只是静静地流泪,他说师父,你别让我再失去什么。我这辈子打出生起什么都没有,你给我了这些,别把它们再收走了。难道你真忍心看我和敛绒一起丢了亲人?师父,你还要丢下我吗?
闵玧其给他搂着,不动作,干涩地笑。他说,国儿,你快四十岁,怎么还像十四岁的阿国呢。我要五十了,货真价实的身埋半截黄土,在不在人间多留其实都不重要。我这辈子已经活够也看够,我还能不能度过这场大批斗?你说呢,你觉得我命数如何?
他接不上话。他想说师父,你还没真的爱情过,你和步月哪里算什么夫妻,你那是可怜她,要接济她,所以和她耗了二十年,可你真不想有谁来真的爱你?这二十年同步月是何种感情,你也清楚,我也清楚。我从你眼里看到的只是当作亲人的关心,男女之爱,我一概看不见。你就不想听听我怎么拿这些年月来爱你,我的对与错你难道不想来亲自评判?
师父,他抱着闵玧其,说,我陪你一辈子。
步月不准办葬礼,西安文革的风潮开始一阵阵减弱。闵玧其把她化了灰,供在筒子楼里,时不时再出去挨些批斗,力度已经比不上从前,不轻,他已经感觉不到脖子的痛。
敛绒的岁数长起来,长到二十四岁,革命暴雨一样的来,抽丝一样地走。北京又传来消息,说四人帮被打败,这场极左运动就此结束,轻飘飘地给十年画上句号。
这十年里给闵玧其戴过高帽,拉他去文斗,烧行头;因他唱的是武旦,又拉他去武斗。棍棒一样样向肉体招呼,闵玧其为了护住步月绣了金线的戏服,给红卫兵打断右腿,一声脆响,断了他这辈子重返戏台的希望。革命结束了,闵玧其说,都结束了。他听见上海有人给他带话,说圣乐也给斗死了,金南俊把振春班的孩子们安顿到法租界,圣乐早在革命开始前两年给红卫兵抓走,他拿他的身份根本压不下红卫兵的躁动,指责圣乐和外国势力勾伙,连着斗了整一周,给丫头的脸变成涂鸦墙。圣乐照镜子,彻底地疯了,从法租界的楼顶一跃而下,就摔在批斗的游行当中。人人跨过她,越过她,自觉的扩散,在这时给了圣乐最后的尊严。
闵玧其说,你看,这世上我不好再留恋什么。但敛绒不能再失去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他至少要活到敛绒有人照顾,看着她结识好人家,找到好托付,他才好到了下头给步月交代。步月风光半辈子,落魄了后小半生,她的最后一刻是同闵玧其一起度过的。这样就最好,她晓得闵玧其不爱她,二十年是他的认命,是他过分的善良,她的一生中其实从未得到过闵玧其半分的爱。她也看出来了,闵玧其的这个徒弟,心里怀着别的心思。她并非还是怀春少女,也同闵玧其一样,她算种大智若愚。是这样的愚才成全她留有缺憾的一生,她没能和闵玧其真正地两情相悦,最后心里更希望田柾国能做那一个。
京剧院的工作又恢复过来,闵玧其做不了亲身示范,只教学生们唱功。华清和华重也给调到西安,如今也有四十多岁。华重带来个小徒弟,唱花旦。十三岁初登台,艺名起叫十三月红。闵玧其说,多俗啊,多少唱戏的都叫这个,给她改名,改叫解红。
敛绒谈了对象,对方做官,闵玧其见过,竟没有半分官员做派。这是好的开头,又看到敛绒去烧开水,不小心溅到手背上,小子跑前跑后地找冰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敛绒的手是写大文章的手,她最喜欢敛绒写的诗,出了事他心疼,全天下读她诗歌的人更心疼。这幕是闵玧其偶然看到,他想,这小子是好托付。两人谈了两年恋爱,敛绒同闵玧其说,闵叔叔,我想和秋丰结婚。
闵玧其说好,当然好。你结了婚我才放心。他翻出来从前唱戏的首饰,放到现在,个个都值钱。他要拿这些给敛绒做嫁妆。敛绒晓得她闵叔叔把这些看的命一样重,坚决不要,闵玧其说,敛绒,你拿了我才放心。你把它们带走,也算是了却我的遗憾。
敛绒出嫁那天,田柾国得以看见闵玧其的眼泪。这是正常的,敛绒虽非他亲生,养了二十几年也算亲生。他被亲娘从对门送给后妈,敛绒也是接力棒,从步月手里流落给他,好似是种传承。嫁出去的闺女住进夫家,京剧院分配新房,因着闵玧其教学出色,胡琴拉的又好,配给他正儿八经的两室一厅,两人住,足够。
到这时,又觉得是回去了一九三几年的日子。振春班只剩他和闵玧其,师徒二人,乱世里依存。如今他和闵玧其住进真正的小家,往日的温情重现,他觉得是时候说出口了,这句爱意迟到几十年,不惑之年,总该有勇气出口。
他想找个机会,至少这后半生都不再漂泊。可闵玧其同他说,柾国,你也要寻个相好,我才不算白过。
他给他介绍了京剧院同事的丫头。小他三四岁,嫁过人,还能轮到他岁数的单身女同志也只剩这种情况。他告诉闵玧其,他这辈子只陪着他,结不结婚都不重要。闵玧其回答他,你只有结了婚我才放心,你难道要我死不瞑目?他问闵玧其,师父,这是你的心愿吗?闵玧其的头发有些白了,点点头,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他要圆了闵玧其的愿,终于和人家闺女来往。他想交往一阵就和人家说分手,闵玧其日日盘问他的感情如何,什么时候结婚,让他的“等一下”等了五年。
1985年,女方提出分手。她说田柾国是不爱她的,她知道。他心里装了一个人,所以他们就是硬生生凑到一起也不会幸福。何必将两种相克的食材扔进一锅蒸,结果必定不是完美的,或者日后心生怨怼,两人变仇人,不值得。田柾国真心谢过她的放生,又回到闵玧其身边。
闵玧其说,那就随便你吧。到了这年岁也不好强求,余下的日子只要他国仔足够快乐,他也无所牵挂。
敛绒求子不易,终于带着娃娃回娘家,闵玧其笑着说,我也就只能从你身上得些好念想了!敛绒说,闵叔叔,我晓得我和你没半点血缘关系,但你绝对是我最亲的人。秋丰买了套新房,比京剧院的大,你要是想住咱们立刻可以搬过去。闵玧其拒绝她,说他前三十岁在上海住振春班的小院子,后半生全在京剧院过。就别再折腾他了,住在这里蛮好,他带学生方便,也有熟人作陪。敛绒要他也给她的闺女起个姓名。闵玧其拿了支笔,笔头一转,写好,递给她。敛绒念出来,真是好名字,长玲。
长玲长到三岁,敛绒得来两张电影票,送给闵玧其。这当然是要他和田柾国同去。田柾国当然乐意,他心里的火还没死,这是好机会,两人如今已经做到全然的一身轻,没什么值得考虑。
电影名太合田柾国的心意,名叫《霸王别姬》。他想,这是1993年,中国已经拍得出这样的好电影,绝对的锦绣前程。里面演的就好像是他和闵玧其的一生,他们也唱过,也做过段小楼和程蝶衣。只是最后做程蝶衣的没自刎,演段小楼的没结婚,戏唱到最后一折,走了一生的石子路,到头来双双还是孑然一身,也是这样才能有上了年纪的两个人坐在影院里,对着荧幕,无声落泪。
他想到他和闵玧其的这一生,十七岁错过,四十岁说不出口,到了六十岁,彻底成了老头,他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们的一生总比电影还颠沛流离。
电影散场,出了影院,闵玧其同他散步。他师父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忽而发觉他的背驼的厉害,成了不可挽回的弯度。又似乎有一瞬间回去他执剑的背影,单薄又伟岸,自此贯穿他一生。
闵玧其突然叫他,田柾国。他应了声,诶,师父。
他还叫他,国儿啊。田柾国应他,师父,我在。
他说国儿,院里要做巡回演出,你去吧,我跑不动了。
田柾国想,他这是什么都已经明白,临了到头还要再轻轻地把他推开,拉扯出距离。
罢了,他想。他答他,诶,师父休息吧,我去。
他晓得的。
他们都晓得。
他们这辈子,算是彻底地错过了。
コメント